【回憶蕈】熟成芒果的重量

「咚、咚、咚」

小時候在夏天聽到這個聲音，我就會興奮地往屋外跑，一邊尋覓聲音的落點，一邊叫喚爸爸。

是芒果，又甜又大的熟成芒果掉下來了。

舊家是一間柑仔店，從外公的時代就已經開始營業，三層樓的透天騎樓老厝，門前聳立一顆高達三層樓高的芒果樹。在北屯路這樣的大馬路上，格外引人注目。

每年夏天，芒果就會來到我家冰箱。十人份湯碗塞了滿滿切分成塊的金黃色芒果，放學回家第一件事情是衝到廚房拿鐵湯匙，第二件事情就是打開冰箱，捧著大湯碗，挖著一口接一口往嘴裡送。

接下來的場景就是，不小心把芒果吃完，和晚回來的哥哥吵架。

我爸很疼我，芒果季節他忙進忙出。出：或用長竿網撈摘熟成的芒果、或聞聲撿剛掉下尚未被腐壞的芒果；進：爸爸年輕時曾做過酒吧吧台的酒保，當時的酒吧會提供水果盤，爸爸把蒐集來的芒果俐落分切，再冰進冰箱中。

我家芒果還兼職外交功能，在盛產時，我爸媽就會分送出去，近至左右鄰居、遠至貨品供應商，都有吃過芒果樹爺爺的甜美果實。

「爸，我們家的芒果樹是誰種的啊？」有天我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。

「是你阿公（外公）啊。聽說他小時候吃完芒果，就丟到土裡隨便種了起來。」

芒果有這麼好種嗎？

這個疑惑讓我想起我曾到阿公整理的花園中探險過，不到十坪的花園，草木扶疏，每株植物都很有活力的感覺。我想，有人就是天生善於園藝的綠手指，我阿公就是我第一位認識的綠手指。我想他種出顆芒果樹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。

雖然只說國語的我和只說台語的阿公，未曾好好聊過一次天，但我想，芒果的沁涼甜蜜，就是他疼愛我們孫輩的證明。

「咚」

那年，阿公中風，家裡的人忙進忙出，爸媽開始擔起照顧的責任。

柑仔店之所以被我稱為「舊家」，是因為還有另外一間「新家」，是電梯大廈中的其中一層住家。

爸媽開始兩邊跑，我們一家人居住在新家，而主要生活在舊家。身為三明治中間餡料的兩人，長輩、小孩、店務都擔起責任。

而那年開始，生意也漸差了，明亮且舒適的便利商店，一間一間開幕，每個轉角就有一板紅綠橘、每個三角窗都掛上一片藍綠白，柑仔店的赤字越來越高了。

為了賺取生活費，房務、清潔工、流水席出菜員……等等大小零工，兩人併肩攬下，而長輩、小孩、柑仔店務，也沒放開過。

「咚」

那年，媽媽倒了，在肝臟驗出了棒球大小的腫瘤，沈默付出的媽媽，倒了。

家裡重心轉移，用盡全力尋找資源醫治媽媽，新家已被法拍，換租了比較小的家。

我身為家裡最沒用的么女，在課業繁重的高職時期，唯一能做的是整理家務。我一直覺得，媽媽會生病，都是因為我之前沒幫忙分擔家事的關係。所以每天放學，我就會直接回家打掃，更重要的，是和媽媽聊天。

某天，我想到一個等級如同情侶間問『掉到水裡先救誰』的問題，來問我媽。

「媽，你以前生我是不小心的還是刻意的？」

「還記得我去產檢回來，裝一副苦瓜臉給你爸看：『醫生驗出性別了』，你爸一秒就看出我在鬧他，開心大叫『是女生！』，還把我抱了起來。」

「完全沒回答我的問題嘛，所以是刻意還是不小心的？」

「我要生妳的時候，比預產期還早被推入產房，我在沒有任何陣痛的情況下，被催生了一天一夜，當時我差點死掉了、差點變成選一個留下、差點我們就不能這樣聊天了。因為太痛了，所以我才選擇結紮。」

突如其來的身世之謎，不知道為什麼，我躺在媽媽旁邊，哭了一整個晚上。

在媽媽對抗病魔之時，阿公走了。

芒果樹結的果實，少了。

「咚」

媽媽走後，爸爸倒下了。

鎮日戒酒消愁、裝瘋。

從一開始放任讓他發洩，到後來一發不可收拾，怎麼生氣都沒有辦法阻止他喝酒，因為已經染上酒精成癮症了。

他放棄了所有工作，窩在柑仔店裡。我放棄了和他爭執的機會，離開台中工作了好幾年。

「我已經不能喝了，有戒酒了。」聽爸爸因為身體完全不能承受酒精，並語調清楚地跟我說這句話時，我真的很想回台中，回台中好好勸他、並帶他去看醫生。

「只喝一點點而已，身體好像可以接受了。」才不過幾個禮拜，就聽到完全不一樣的發言，我氣得跟他大吵一架。

「你爸快不行了，快回來。」又再幾個禮拜，我就接到這樣的電話。

猛爆性肝炎，一個晚上，連話都沒有說上。

我和哥哥處理治喪事宜。我看著靈堂發呆，沒流下淚來，因為爸爸曾經對我說過「希望我死的時候，妳要笑笑地送走我」。我當時想著：

「啊，已經好久，沒有吃到爸爸親手切的芒果了。」

「咚」

印鑑蓋下，不管新家舊家，都不是我的家了。

回到台中，偶爾經過望去，柑仔店前聳立著芒果樹，一幅童年常見的畫面，抿抿嘴，在腦中回味一下就好。

「咚」

從網路上看到有人分享，北屯路上的芒果樹被鋸斷了。

看到照片裡，柑仔店前站著芒果樹頭，我的淚大滴大滴落下。

落下了一家六口圍在樹下聊天的畫面、落下了貨品搬進搬出的畫面、落下了阿公站在樹下澆水的畫面、落下了媽媽澆水的畫面。

落下了我走進中間小門的畫面，蘿蔔頭大的蹦蹦跳跳、身著制服的步履蹣跚、西裝筆挺的大聲呼喚。

長大以後，「無奈」已經不僅僅是一個詞，而是扎在心裡的真切感受。

許多事情無力改變，發生時，我能做的，只有哀悼。

我來到芒果樹爺爺前，請他好好休息，這個家的起落他收進眼底，如今地氣已斷，他沒了開心，也少了嘆息。

可以休息了。

謝謝你，給我美好的童年。

對不起。